青木

【周江】如果记忆不说话

如果记忆不说话


0.

此一生最盼长相守。


1.

周泽楷觉得自己好像睡过了头。
S市这几日都是连绵的阴雨天气，淅淅沥沥的有些闹人，他隔着窗望了一会儿，抬手拉上了窗帘。

现在的时间是十一点二十三分。
起床进行简单的洗漱过后，周泽楷从抽屉里取出自己黑色的背包，套上毛衣和外套就出了门。
托这几日暴雨的福，这条街路上的行人很少，马上就是隆冬时节，平日伫立在路旁的高大树木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桠，没有半点原来好看的样子。

周泽楷在路口茫然的绕了三四个来回，才终于进了一家小饭馆。
时间不太凑巧，正好是饭点，这家店没有多余的服务人员，老板是一对老夫妻，忙的有些脱不开身。

半天没人过来招呼，周泽楷低下头发了会儿呆，思考着要不要换个地方。
最后到底是没有，因为他在起身的时候听到了有些惊喜的声音，那是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小周。”

他回过头，店老板已经笑着走了过来，他看上去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微胖，声音浑厚，却是带着明显的兴奋。

“有些日子没来了。”他伸手去拍了周泽楷的肩膀。

这样明显的热情让周泽楷微怔住，没法接话，只露出一个有些局促的微笑来。

于是片刻工夫后他面前出现了一碗冒着热气的云吞面，撒好了葱花卧好了蛋。
生意太好了，老板忙不过来，只能隔着桌子冲他喊话，“不加醋不加辣椒，我没记错吧。”

周泽楷本能的点了点头，小声道了谢。
“这个可很难忘呢，”店老板得意地掂了掂手中厚实的掌勺，说的眉飞色舞，“那会儿你和小江一起，他就怕你吃不惯，要来来回回叮嘱好多遍。说到小江……”


“他今天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呢？”


2.


大概下午两点半左右，周泽楷在目的地下了车。
路上花费的时间似乎有些过于长了，他从包里掏出记事本，在画着医院地图的那一页写上备注——提醒自己下次要早一个小时出门。

他的记事本其实厚的有些吓人，却零零碎碎记了太多东西，已经有些不够用了。
周泽楷往前翻了两页，今天太冷了，他忘记了带手套，手指有些僵了。他的视线落在那页字体上，费了很大了劲，记住了自己要去的科室。

难得这里有人不多的时候，搭乘的电梯很是顺畅的在三楼停下，因为太过安静，开门时突兀的“叮咚”一声响，倒是把正在发呆神游的周泽楷吓了一跳。
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士小姐飞快的迎了上来，很是熟络的向他打了招呼。
“请跟我来这里，”护士小姐对他露出漂亮的笑靥来，“医生已经到了。”

是了，周泽楷脑子空白了一瞬，望了眼腕表，才恍然想起自己好像迟到了。


3.


周泽楷其实不喜欢医院。纵然他曾经在这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他依然很难习惯消毒水的味道，闻到便觉有些头晕脑胀。

迟到到底是一件挺不好意思的事，周泽楷小心翼翼推开门，进门的动作都放的很轻。

“下午好呀，小周。”医生大约已经候了多时，却不见半分恼意，只在他落座的瞬间回过身来，眼角眉梢皆是温柔的笑意。

“今天晚了一会儿呢。”他拿出一摞病历本来，在周泽楷身侧落了座，又递上了一杯热水，“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周泽楷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

“这样……”医生依然微笑着，他看上去非常年轻，却出奇的耐心，“那小周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房间里的暖气很足，周泽楷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把视线从印着企鹅图案的玻璃杯上收回来。
“我想找一个人。”他小声的开口。


4.

周泽楷很早就知道，他要找的那个人叫江波涛。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打开了自己随身的黑色背包，那里面有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药，另外就是便签条，记事本和一大堆的信。
看的出来，这都是很早以前的东西了，即使它们让主人保护的很好。

那个记事本医生见过很多次，周泽楷每次来医院都会带着它，他现在能记住的东西已经太少了，甚至一不小心就能从走过二十多年的家门口前迷路，于是在他成为周泽楷主治医生的第一天，曾经问周泽楷借过这个本子，在扉页上画好了来医院的地图和一大堆的注意事项。嘱咐他记得随身携带。
可直到今天，周泽楷站在他对面摊开这个本子，医生才注意到，那原来是一个日记本。

周泽楷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日记也记得格外零散，隔着三五天才有一篇，且极其言简意赅，关于一天的记录，最多的时候都不会超过五排。
但它是从十年前开始的，大约是目前周泽楷能找到的最具参考意义的东西了。
医生粗略的翻了翻，纸张的边缘泛了黄，也并不平整。内容也很杂，大多是无关痛痒的琐事。
如果真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一个名字出现的过于频繁了。

xxx年xx月xx日 天气晴
早餐是云吞面和热牛奶，小江今天闹钟坏了，一起罚站了二十分钟。

xxx年xx月xx日 天气雨
和小江一起回家，都淋湿了。应该换一把大一点的伞。

xxx年xx月xx日 天气阴
不开心。说好了今天陪我的。

xxx年xx月xx日 天气晴
睡不着，希望和小江考上同一所大学。

xxx年xx月xx日 天气晴
真好！

xxx年11月11日 天气阴
蛋糕做失败了，两个人好久才吃完……江，生日快乐。

xxx年xx月xx日 天气晴
嗯，我喜欢小江啊。

………


5.

窗外又重新落起雨来，不同于前几日的温和，一会儿工夫大片的乌云已经笼罩了整个城市，配合着雷声闪电，来势汹汹。
天色暗了不少，医生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一直到天边惊起一声闷雷，才深吸了口气，伸手拧亮了桌边的台灯，又从抽屉里取出车钥匙和一把黑色的伞来。
“雨下的太大了，”他对周泽楷说，“今天我送你回去好吗？”

周泽楷显然有些犹豫，“可是……”

“小周。”医生叫着他的名字，声音依然是温和的，他们认识应该有段时间了，可惜的是周泽楷并不能完全想起来，在一次次重复的遗忘中，他只保留住了相当短的一部分记忆。而在这段记忆里，医生一直是微笑着的样子。
但很明显的，他拒绝了他，片刻的工夫，医生又重复了一遍，“回去吧，小周。”

周泽楷有些惊讶，他其实并不是惯于坦露内心的人，这次的开诚布公已经让他非常紧张而局促，低下头视线都不知该往何处落。
他拼命鼓起了勇气，回答却不是他想要的。

“为什么？”周泽楷问。
“抱歉，小周……”很突兀的一句话，医生到底是懂了，他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很柔，“我能知道，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为什么会突然想见江波涛吗？”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周泽楷思考了很久，心里有个模糊的答案，却依然有些答不上来。
他并没有在语言方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技巧，并且他一直是知道的，他和原来不一样了。

记忆并不是虚无飘渺的东西，它决定了太多的事，甚至于感情。
但从周泽楷生病的那天起，遗忘就变成了一个循序渐进，又无可阻挠的事情。
一开始是即将完成的工作，后来是不经意的小事，十分钟前的一句话。
再接着就是曾经的回忆了，从很久不见的老同学，平时不怎么说话但每天都会见面的邻居，后来的后来，连那些最重要的东西也保不住了。

周泽楷曾经非常害怕遗忘，他努力的走过原来熟悉每一条街，拼命读着曾经的日记，入睡前都会默念那个人的名字。

小江。
江。
江波涛。

但也只是仅此而已了，他能勉强记住自己日记里的文字，翻开的时候却像读着别人的故事。那些曾经鲜活的画面如今都只是死板的文字。就如同他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却连曾经最熟悉的模样都记不起来一样。
就好像有一层灰蒙蒙的雾，轻而易举的遮在眼前。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迫切的想恢复你的记忆，可是小周，”医生和周泽楷一起沉默了很久，才发出叹息一般的声音，“你有没有想过，即使你见到了他，也可能什么都做不了呢。”

世界上不可能有一个人无所不能，如果你见到他，发现他不能恢复你的记忆，也给不了你希望，甚至连分担一点点你的难过都做不到，到那个时候，你该有多失望。


6.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周泽楷想说。
他不是傻子，这几年来，医院里厚厚的诊断单他都有收好，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在心底期盼着，能在某一天出现在那个人面前，重新拥抱他，说一句好久不见。
但时间越拖越长，到了今天，周泽楷其实知道，他再也没有想起来了。
记忆就好像已经破碎在海面的泡沫，夹杂着鲜活的过往，早已在风中烟消云散。
只是还有执念罢了。
总归是放不下的。

到家的时候有些晚了。
雨下的愈发大了，周泽楷虽不是话多的人，但这一路明显有些过于沉默了。他把属于自己的东西重新收拾好，又仔细清点了一遍，推开车门准备下车。
“上去坐坐吗？”他对医生说。

时间刚好是饭点，周泽楷依稀记得有人曾笑着凑在他耳边告诉他，到了这个时候，该邀请朋友到家吃一顿饭。


7.

晚饭有些手忙脚乱的。
周泽楷是会做饭的，但平时都是独居，就难免有些随意。等医生进了门，才后知后觉的忆起早上忘记了打扫客厅，沙发上的毛毯都没有叠好。
医生倒是并不介意，反而一脸理解，“我家里也差不多。”
周泽楷终究还是险些红了脸，径直钻进了厨房。

幸好冰箱里还剩了点菜，周泽楷挑挑拣拣了小半天，开始动起手来。
他的动作并太快，周泽楷这几年进厨房的时候很少，做菜对于他来说已经有些繁琐和复杂了。
就像现在，准备工作倒是没出现问题，但放完了其它佐料之后，最重要的食盐怎么也找不到了。

放在哪里了呢？周泽楷的目光在料理台上巡视了无数个来回，还是没有头绪。
一只手从旁边探了过来，周泽楷刚洗过菜，指尖相触的温度冰冰凉凉的。
一个愣神的工夫，医生已经利索的弯下腰，径直从碗柜的夹缝中取出食盐来。

周泽楷眨了眨眼睛，很是惊讶。
“这边缝隙有点大，”医生微笑着说，“像是容易落下东西的样子。”



虽然花的时间有些长了，但所幸成果喜人。医生尝了几口热气腾腾的炒菜，径直夸奖起来，“小周厨艺真好。”
周泽楷低头露出一个微笑来。

“我小时候的愿望是做一个厨师，”气氛很好，医生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笑弯了眼颇为遗憾，“可惜实在没有天赋。”
真巧，周泽楷在心里想，小江的愿望好像也是做厨师。可是后来呢……周泽楷认真的思索着，有些想不太起来。

但总归厨师和医生的差别有些太大了，周泽楷很是好奇，“那现在，为什么？”
“为什么学医？”
“嗯。”

这个问题其实真的不难回答，医生笑了笑，目光落在手中精致的瓷碗上，指尖摩挲着上头淡雅的山茶印花，轻声开口，“如果一定要说原因的话，有一个人……”

“我想长长久久的同他在一起。”


8.

晚饭过后，医生起身向周泽楷道别。
“这几天风大，晚上睡觉记得关窗。”他似乎有些不放心，叮嘱了很久，“药我已经放在柜子里了，按我写的剂量吃。这几天就不用专门过来医院了，我到这边来也一样。”
“还有，”医生有些头疼的拉开茶几上的抽屉，里头花花绿绿的，“零食少吃，我会给你带水果。”

周泽楷很是乖巧的点头。

样子倒是认真的很，可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医生没忍住，抬手揉乱了周泽楷的发。然后从电视柜里翻出纸笔来，洋洋洒洒一大串注意事项，压在了茶几上。
“不要弄丢了啊。”医生说。

“不会的。”周泽楷很是郑重的保证，他漂亮的眼黑黢黢又亮晶晶的，一眨不眨的望了过来。
“医生。”周泽楷低声说，“你的字真好看。”


9.

夜晚总是格外的安静，都能听到时钟滴滴答答走路的声音。

周泽楷站在家门口，看见医生含着笑对他挥了挥手，“再见喽，小周。”

这是周泽楷记忆中他们第一次在医院以外的地方见面，医生今天没有穿白大褂，只是一件很随意的黑色卫衣，晚间风大，他额前的刘海都让掀了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来。

周泽楷看着医生的背影，突然涌上些许难过的情绪来。
就像针扎一般，不过分剧烈，却又细细密密，没完没了的不好受。

客厅的时钟还在拼命的往前走，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十一点半了。
看清时间后，周泽楷低下头无声的微笑起来，那个在今天困扰他很久的问题的答案，他似乎在刚刚想通了。

他冲过去拉住了医生衣袖，对方一脸讶异的回过头。
“生日快乐。”周泽楷握着医生的腕子，声音很轻。

医生明显怔住了，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带着颤，“你……”
“这是原因啊。”周泽楷在回答早上的问题，那时医生坐在他对面的位置问他——“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为什么突然想见江波涛？”

周泽楷说，“今天是小江的生日，我看到过。”

他来来回回的翻阅过那本日记，不下百次。

xxxx年11月11日 天气阴
蛋糕做失败了，两个人好久才吃完……江，生日快乐。

xxxx年11月11日 天气晴
以后的每一个生日，都想一起过。

滴滴答答。
原来如此……医生随手摁亮了手机屏幕，萤萤的光落在了他的眼底。
11月11日。

“恢复不了的话，也没有关系。”周泽楷笑了起来，他有一幅天生的好相貌，皮肤白晳，嘴唇嫣红，微微弯起眉眼的时候，便好看如同画作。
他的记忆依旧一片空白，已经不太会去做恢复的美梦，只是总归有些遗憾的，“至少是今天，我想见小江一面啊。”
其实周泽楷费了那么多工夫，心心念念的，也不过是一句生日快乐。

他已经欠了他的小江好多句生日快乐。


10.

周泽楷的日记本上只有小江，他印象中第一次见到江波涛的名字，是在曾经不间断收到的信和明信片的落款上。
寄出的地址离S市很远，是太平洋彼岸的另一个国家。江波涛曾经在那里做了一年交换生。

一开始收到的都是明信片，江波涛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导游，他似乎想把所有见过的美丽景色都分享过来一般。周泽楷在每张卡片背面都标注好了日期，放在床头柜前最醒目的位置上。

后来就是频繁的书信了。周泽楷那段时间的状态很差，所有的记忆开始清空断片了一般，他开始没办法正常的用社交软件回复江波涛的早晚安消息和例行问候，重复着治疗的日子里，他甚至连江波涛的电话都接不到。
前几封信寄过来的时候，透着完全感情的文字，周泽楷都能感到江波涛的慌乱，他询问着周泽楷失去联系的原因，甚至已经订好了回国的机票。

周泽楷记得，那天好像也下了很大的雨。
他在医院的走廊前站了很久，觉得有些累，只能蹲下了身子，把脸埋进胳膊里，哑着声音给江波涛打电话。

那端传来的声音透过电波，已经有点失真。但依旧是熟悉的，江波涛这几天担心的不行，电话一接通难免嘘寒问暖好半天，周泽楷几次想插话，都只是张了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他其实有好多话想说。
想坦诚的告诉江波涛一切，想说不想忘记，也想就这样诉说所有的思念。
他甚至在某一个瞬间想过要不要干脆自私一点，去求一个不要分开的保证。

但最后都没有。

那天的风很大，把窗户都吹的“咣咣”作响。走廊里来回的人皆是神色匆忙，透过狭小的门缝，偶尔会传出凄厉的哭喊来。在一片嘈杂声中，周泽楷很清晰的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抱歉，江……”他听见自己说，“最近有些忙，等过一阵子，我再联系你好吗？”


11.

他到底是食言了。

很小的时候周泽楷就被母亲教导过绝对不能说谎，说谎的匹诺曹长了长鼻子，说谎的周泽楷再也没遇见江波涛。


12.


“抱歉。”已经来回奔波了一天，太过频繁的思考让周泽楷感觉有些累。更要紧的是时间已经非常晚了，聆听其实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如果可以，他并不想耽搁医生明天的工作。

“要回去了吗？”他问医生。

出乎意料的是医生很久没有接话，他把掏出的钥匙又重新放回了兜里。倚在车门上低垂着眉眼，整个人都几乎要隐在夜色里。

很久之后，才似乎做出某种决定来，于是周泽楷看见医生颇为无奈的摇头，发出一声轻笑来。

“是我的问题，”医生说，“我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周泽楷疑惑的看他。

“相处了这么久，我都忘记了自我介绍。”医生的眼神很柔和，就像乘了温和月色，有点点星光落在他的眸里。他回过身，在电光火石中给了周泽楷一个拥抱，微踮了脚去吻他的唇，“一次记不住也没关系，忘记了也没关系。我会多说几遍。每天重复都可以。”

医生轻笑着伸出手，“你好，小周。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我姓江，江波涛。”


“我将一直深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