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

【周江】一弦一柱思华年

一弦一柱思华年

1.

这年的夏似乎格外的长。

江波涛刚练完一套剑法，手脚均有些发麻，便盘了膝在门槛边坐着，蝉声阵阵，响的极有节奏，又不停息，只一会儿工夫便成功叫人生起倦意来。

今日轮回峰外头倒是闹腾的紧，习武之人五感皆是出众，隔着老远，江波涛就能听到殿内的人声鼎沸，只是实在没有多余气力，便弃了一探究竟的念头，自顾自的倚着天链剑打瞌睡。

梦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总之江波涛最后清醒的原因，是因为方明华结结实实的一个爆粟。

他本能的“诶呦”一声呼起痛来，揉了揉红肿的额，还未开口，便一眼望见了自家师叔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方明华只虚长江波涛几岁，入门却极早，差着辈份，轮回这届小辈都得老实唤一声师叔，江波涛平日里都被道一声八面玲珑，心底对方明华却是极为敬重的，当即拱了手，老老实实站到了一边。

“可别急着走。”方明华手上捏了把贵重扇子，一扬手直接把人拦了下来，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来，“刚收到的消息，你大师兄今日归来。”

话音才刚落下，江波涛的脚步就己然停下，结结实实地被钉在了原地。

2.

周泽楷的归期定在午时过后。

时间间隔的有些长，江波涛这两日正好是剑法瓶颈，日日都练到深夜，疲惫的不行，依然挣扎着进了内室，被要求换了一身平日里出门见客时才穿的华贵衣衫，路过长廊时还特意往脸上拍了点水，这才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军中的人总是最为准时。

果不其然，午时三刻刚过，大堂外便己传来整齐的马蹄声响，一听便是训练有素。

轮回峰素以山势陡峭闻名，四周也多是悬崖峭壁，这样险恶的条件，还能率大军往返如入无人之境的，世间也唯有周泽楷一人了。

江波涛是这届轮回弟子中的翘楚，迎接的时候也自然率众站在最前头。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刚好够追忆一点点往昔。

大堂之外擂鼓震天，长毯铺了满地，是一派欢欣的氛围，江波涛站在原地无声地笑了笑，只觉得轮回各位先辈半分没有讲错，周泽楷当真便是天生的将才。

虽时过境迁，但规矩总还在那儿。

哪怕如今官爵加身无上荣光，在踏入堂前正门之前，周泽楷还是自觉下了马。

不过短短的几步的功夫，江波涛身后便己乱成了一团。不少入门稍晚的师弟师妹们都直接踮起了脚尖，仰着头去张望，迫不及待地想一睹这位传说中师兄的真容。

动静如此之大，江波涛自然有所察觉。只是并未出言阻止，毕竟周泽楷名声在外，想见他是人之常情。

世人皆知，不过十年以前，江湖都只有四大名门——嘉世霸图、蓝溪微草。而轮回一门从鲜为人知到如今的名满天下，兜兜转转怎么也绕不开周泽楷这个名字。

周泽楷初登上武林大会那年年纪还未及弱冠，在武学造诣上确是真正意义上天赋异禀，枪法出神入化，碎霜荒火但凡在手，便是他一人天下，堪称无解。

江波涛一直记着，伴随着周泽楷的名声大噪，那年轮回的新进弟子也尤其的多。

师弟们大多仰慕周泽楷而来，一个个都壮志雄心，期待着有朝一日也能如同轮回枪王一般，凭着一身绝学伫立于武学巅峰，江湖万万人之上。

师妹们也同样都是仰慕周泽楷而来，想法却是截然不同，只因周泽楷生得一幅谪仙般精致的面容，而少女情怀又总都是诗。

3.

周泽楷是当真是生的好看。

哪怕上过战场滚过泥沙，那张脸也完全是江波涛记忆中清风霁月的模样。

算算日子，周泽楷离开轮回，到今天整好三年。

如今大军凯旋，解了外蛮入侵，了却了江湖多年动荡，自是难得的大喜。不止轮回，连带着这几日举国上下都是一片歌舞升平的好气象。

如果说非有美中不足，那就是作为头号功臣的周泽楷，委言谢绝了天子国宴，就连轮回本门为他召开的庆功宴，也只匆匆露了个脸。

好在这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周泽楷自幼在轮回长大，是什么性子门中师长也大多了解，便随他去了。

江波涛更是不意外，他寻了个借口从席间退了下来，径直回了自己居住的小院子。

如今时节正好，庭院里的桃花开的很是漂亮。当年执意要养活它们的人是周泽楷，花费了不少气力，幸而如今已然能够十里飘香。

江波涛喜静，内室的屏风后只放了一张紫檀木的小床，如今果不其然已经让人占了去。床榻上的人似乎真是累极了的模样，连盔甲都忘了解，只闭着眼安静的沉睡着。

江波涛不禁有些失笑，轻手轻脚地行至床前，唤了一句师兄。

周泽楷没醒，只睫毛微微颤了颤，苍白漂亮的脸上半分血色也无。

4.

和所有人想象的相反，在江波涛幼时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实都过的算不得幸福。

虽然现下大多身边人都会赞他一句玲珑通透。但这种性格，真的不是生来就能拥有的。

最开始进入轮回峰的时候江波涛其实还是个标准的懵懂年纪，最先学会的便是小心翼翼着行事，每日都过的敏感而又局促。

完全不需要具备如今这般看透人心的能力，小孩子对于外界的不友好大多有着本能的直觉。更何况那些带着不满的眼神和言语本身就是直白而又赤裸，如同刀剑一样冰冷锐利。

——差的太远了。

他又听到有人这样说。

“长此以往，难当大任啊。”

言语其实最能伤人。

说不难过其实是不可能的。江波涛在平日里完全不敢独自踏足的后山躲了好几个时辰，晚饭也没有去吃，只把头埋进臂弯里，一个人抽抽答答的掉眼泪，心底委屈难受的不行。

他在武学上的造诣其实不低，算得上轮回这一代最有天赋的弟子之一，普通弟子能做到一切他都可以做到。甚至更为出色，可偏生江波涛从来都不是被当作普通弟子在要求。

很早以前江波涛就知道，他的师兄周泽楷，是轮回一门不世出的奇才，百年间最为惊才绝艳的弟子，但确实人无完人，周泽楷生来便是一副病体，终日难离药石。

这样的身体注定了周泽楷比大多数人都少了许多精力，即使再优秀，他也有很多事情不能去做，而江波涛，就是轮回各位长老商议之后钦定的，会在未来成为周泽楷左膀右臂的那个人。

江波涛不记得那天自己兀自难过了有多久，再睁眼时却早己日落西山，周遭只有如浓墨般稠密的黑暗。

实在太晚了，以致于江波涛完全看不清下山的路，从山坡坠下的那一刻，剧烈的疼痛瞬间麻痹了身子，好似让捂住了口鼻，制住了手脚，连声痛都呼不出来。

江波涛在那片黑暗里停留里很长的时间，一直到掌心有熟悉的体温覆上来。

那确实是一双江波涛无比熟悉的手，因着年纪小，还算不上宽厚有力，指节却是修长纤细，还带着些许因常年练武留下的薄茧。

那是周泽楷的手。

江波涛费力地睁开眼睛，才发觉身上的伤口都已经做了简单的处理。他没有按时归来，周泽楷大约是花了极长的时间来寻他，额间袖口都是汗，靴子也沾满了泥泞，可即便如此，眉目间也没有半分不耐的表情，只举着一盏橘黄色的灯笼，暖暖地冲他笑。

5.

其实太过久远的过去对于江波涛而言，己然是一段模糊不清的记忆。而仔细想来，周泽楷大约就如同那盏摇曳的橘灯一样，是那些晦暗往事里唯一的光明。

他们年纪相仿，可事实上在大多数时候，周泽楷连踏出轮回峰的权利都没有。

他是个十足的懂事孩子，也清楚自己的特殊体质，不想平白给人增添麻烦，于是整日老老实实呆在主峰，要么练枪练剑，要么翻阅古典书籍，表现的一派清心寡欲。

而那不过都是伪装。

其实真的很明显，明显到江波涛一眼就能看出。对于山下——无论是简单的冰糖葫芦还是节庆礼上才会现身的舞龙舞狮，只要是听见，周泽楷的眼睛便会闪现出亮晶晶的光彩来。

那样的光彩可真是好看。只可惜哪怕是江波涛，也没有偷偷带周泽楷下山的权利，于是他成了轮回这群弟子中最爱往山下跑的一个。

比起轮回峰重复着的枯燥练习，山下的新鲜名堂确实多上了许多，但上上下下往返数千趟，玩的再疯再尽兴，江波涛也未错过过归山的时间。

毕竟那里还有周泽楷，江波涛通常都会带上好大一个袋子，恨不能把山下所有好吃好玩的都装下，摆在自家师兄面前。

可说起来好笑，虽然江波涛绞尽脑汁鼓捣了不少山下琳琅满目的新鲜玩艺儿，但一段时间过后，周泽楷还是显得兴致缺缺起来，相较而言，他更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新鲜事。简单来说，那就是听故事。

周泽楷话不多，却极善于甚至是乐于倾听。这个毛病可着实让江波涛头痛过一段时间，要知道他虽然语言天赋不错，可因为声线太稳，毫无平仄起伏可言，所以并不擅长讲那些奇闻轶事，就连大多数孩童耳熟能详的童话叫他一板一眼念出来，都能染上几分古老经文的味道。

也幸亏周泽楷总不嫌弃。

那时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晚风悠悠的掠过头顶。空气中都夹杂着慵懒的气息，江波涛念一段编一段，自己都很难坚持得下来，周泽楷却无半分倦意，听的极为认真，只偶尔江波涛停顿下来的时候，便用手支起下巴，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往他的方向挪上一点，再挪上一点。最后半张脸埋进被子里，笑着看江波涛打哈欠。

世事总归太过无常，后来又发生的事还有许许多多，江波涛却始终记得这些最为寡淡的山中时日。

彼时他和周泽楷都还只是大千世界中最为平凡的普通人，尚无权利在握，未获万人景仰，只身边一直相伴着那唯一的一个人，便觉得幸福其实触手可及。

前尘往事皆如烟，江波涛总不愿去想，却又舍不得忘。

6.

周泽楷昏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江波涛和儿时一样趴在自家师兄床前，摇着把已经稍显破旧的蒲扇，守了整整一个昼夜。

其实等待着实是件挺枯燥无味的事。

但说起来好笑，自打遇见周泽楷的那天开始，这大约便是江波涛做的最多的一件事。

他们刚刚相识的时候恰好是周泽楷病的最不安稳的一段时期，每日里吃的药得按斤算，又黑又苦又难闻，关键是作用还不大，很长一段日子里，周泽楷陷入昏迷的时间比清醒时还要长。

江波涛那时还小，虽从未经历生离死别，却是真的害怕。掌心触到的温度皆是冰凉，引得他握住周泽楷的那只手也在不停的颤抖，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到，硬是忍着干哑发痛的嗓子一刻都不间断的陪他说话，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就再也不能见到他的师兄。

稍大一些的时候，周泽楷的身体好了许多，他被各位前辈寄予了厚望，每日里的练习时间都要比其它弟子长上许多，人群三三两两散去的时候，只有江波涛还在原地，坐在最高的石壁上晃着腿，等着他的师兄归来。

轮回峰是座险峰，晚间风大的吓人。尤其是到了秋冬时节，冷冽的寒风打在脸上，总归是不怎么舒服的。

周泽楷自己是个病人，在这些方面便尤其注意一些，明里暗里提过好多次，让自家师弟多加注意，切莫惹上风寒。

江波涛则总是笑嘻嘻地应承着，三言两语便转换了话题，到头来依旧我行我素，惹的周泽楷很是无奈。

虽然注定无法言说，但那确实是江波涛心底最隐晦的坚持，他总是喜欢站在周泽楷身侧最显眼的位置，不用回头也无需寻觅，只一眼便能望见。

7.

现在想来，所有的突变似乎都在同一日。

蛮夷入侵，边线告急，年迈的天子下了整整十三道密令，希望召回昔日神勇的将门之后。

江波涛也说不上那一刻心中是什么心情，他握住周泽楷的手，说不清谁的更凉。

“小周想去吗？”江波涛这样问。

周泽楷点了点头，一双眸子灿若星辰。

完全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江波涛想，这就是他的心上人，明明从小体质羸弱，病得连门都出不了几次。外边的世界，外边的人是什么样，明明从来都不知道，也没有过了解。却依然满腔热忱，想用自己的努力，去守护这秀丽江河，大好河山。

真是傻子。

江波涛这样叹了口气，下一个瞬间，无浪便己出鞘。

“师兄，”江波涛当然知道自己挡不住周泽楷，他甚至无法提走手中的剑指向那个人，只能轻声说，“你是我想护着一辈子的人。”

“我理解你的想法，”这话说出来，声音都是颤抖的，江波涛说，“可你的身体受不了战场……”

“此生我便只求你这一次。留下来，可以吗？”

自私也好，伦理不容也好。他只想周泽楷能够活下来。

而周泽楷所有的愿望，所有的执念，哪怕拼上性命，他都愿意替他去完成。

8.

从战场归来的周泽楷昏睡了整整两日。

江波涛的药罐子满了又空，空了又满，才终于得见到自家师兄满脸无措的模样。

“身体如何？”江波涛问。

周泽楷红着脸，半天不敢接话。

可瞒也是瞒不住的，他这些年里每一次的险象环生，死里逃生，江波涛都是知晓的。

半天没听到回答，江波涛只得叹了口气，起身想倒壶热茶，刚微微一动，便叫人抓住了手腕。

走是走不了了，江波涛只得无奈的调笑：“师兄这是有一点舍不得我？”

周泽楷摇了摇头：“很多点。”

真是少见的直球，便是江波涛这般伶俐的口齿，也怔愣半天过后才回过神来。

“还疼吗？”又是很长的沉默过后，周泽楷才鼓足勇气凑下来，一下一下，轻轻揉养江波涛的后颈。

原来那次情急之下的出手，他一直记了许多年。

江波涛没有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半晌之后露出一个笑容来。

“欢迎回来，师兄。”

欢迎回来，我亲爱的师兄。

9.

世人都说江波涛好像是个太过随和的人，这话没错，因为他好像一直就没有什么心愿。

哪怕是在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梦里，他也没想过独步武林，富甲一方，也未曾期盼流芳百世，万人传颂。

只唯愿他心尖上的那一个人，无病息灾，岁岁平安。

定时发送搞错了时间，所以有点迟，非常抱歉~感谢 @2019周江生贺企划 邀约，小周小江生日快乐。